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郝文忠公陵川全集(11)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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发表于 2014-10-30 20:16:40 | 显示全部楼层 |阅读模式
郝文忠公陵川文集卷二十五•记

万卷楼记

万卷楼,顺天贾侯藏书之所也。曰“万卷”,殆不啻万焉。不啻万而曰万者,举成数也。

金源氏末,天造草昧,豪杰哄起。于是拥兵者万焉,建侯者万焉,甲者、戈者、骑者、徒者各万焉,鸠民者、保家者、聚而为盗贼者又各万焉。积粟帛、金具、子女以为己有者,断阡陌、占屋宅、跨连州郡以为己业者,又各万焉。侯则独不然,息民保境,礼贤聚书,劝学事师而已。于是取众人之所弃以为己有,河朔之书尽往归之,故侯之万者独书焉。河南亡,众人之所取者,如金帛、子女复各万,侯之书又得万焉;淮南亡,众人之所取者如初,亦复各万,侯之书又得万焉。故南北之书皆入侯府,不啻数万卷焉。始贮于室,室则盈,贮于堂,堂则溢,乃作楼藏之。楼既成,尽以卷帙置其上,而为之第,别而为九。六经则居上,上尊经也。传注则居上中,后传也。诸子则居上下,经之馀也。历代史居中上,亚六经也。杂传记居中中,次史也。诸儒史论居中下,史之馀也。先正文集及诸著述居下上,经史之馀也。百家众流,阴阳图籍,山经地志,方伎术数,则居下中,皆书之支流馀裔也。其法书名画,则居下下,艺成而下也。栉比鳞次,高切星汉。人之文与天文际,私家之藏,几逾秘监,故贾侯之书甲天下。方干戈坏乱,经籍委地,侯独力为捆拾,吾道赖以不亡,虽孔氏之壁,河间之府,不是过也。彼富贵者之楼,管弦樽俎,肴核几席,登览燕集之具充焉。侯之楼,则古圣今贤,大经格言,修身治世之典积焉。时顺天之治,尝最诸道,推为钜公伟人,而又乐贤下士,切切于收览遗书为志,故天下之人益以此贤侯。

侯既贮书于楼,谓其将佐曰:“昔蔡中郎书籍畀之王粲,而粲卒名世。今吾之书若是,不有所畀,适足以为蠹鱼之食,不免堕檐之讥矣。吾闻郝氏子经,嗜书力学,吾将畀之。鞅掌之隙,亦得窃听焉。”时,经寓居铁佛寺之南堂,坐彻明者五年矣。以书币邀致其府,于楼之侧筑堂,曰“中和”,尽以楼之书见付,使肆其观览。侯则时令讲解一编,辄曰:“吾之书有归矣,吾不为书肆矣。向吾之书贮于楼中,今则贮子之腹中。向者大圣人之道布于方策,今则布诸子之心矣。子其摛光揭耀,俾吾之书用于世,以济斯民,则子之腹乃万世之府也。不然,则亦蠹鱼之穴,堕檐之楼尔。子其勉之。”经再拜谢。其不克负荷,每为流涕感刻曰:“经举家之盎缶不能购一经,故每区区晨夜叩人之门,藉书以为学。今侯以数十年之勤,数万卷之多,尽以见畀。虽侯之盛意,岂非天邪?如怠忽自弃,以多书而不能如无书之初,心业不能勤而卒无有成,则非负侯,是负天也。复何以立于世哉!”故书侯聚书起楼及畀经为学之义以为记,以明侯之德,且以自警,庶几终不负侯云。

楼成于丙申之秋,经之处侯之门则癸卯之冬,文成之日则甲辰之春也。

三月二十日,门下士陵川郝经谨记。

赵简子庙记

满城,故隶易州。金源氏以保州为燕都,畿内节镇升为顺天军,故复为顺天属邑。县北有古城,故县也。城之东闉独高,其上有庙,庙有像,其下大聚落,曰城东。居民以庙为简子庙,亦不知简子为何神。岁时祈赛,雩告雨泽,昭灵响答。以古庙圮侈,易而新之,请某辨其故而揭神之名。
按易州,古燕南之境也,古保州赵之北境也。当七国时,赵为长城以限燕,在易水之南。今自遂城安肃,亘出雄鄚之间。长城犹呀侈绵络,而满城在西山之阿、长城之内,则为赵地无疑,而简子则晋赵鞅也。保州西北十里许,曰廉梁,有赵将廉颇庙。去满城三十里,而近俱为赵,臣庙于赵边,为有征矣。然而贤若文子,雄若武灵,王而不祀千六七百年,独简子世祀于赵人,何哉?盖赵鞅首并邯郸,逐范中行氏,遂成三晋,则开国之主也。故赵人特祀于边,以旌其功,居民因之,遂为世祀。至宋有国,赵之自出。而宣祖则保州人,其上世陵寝皆在州城之东,其族绪则布于涿易之间。及与契丹疆白沟,而保州宿重兵,杨延朗诸将控扼西山,而满城为襟喉。且鸡距一亩二,泉泛为溏泺,以限突骑,又为宋之重边要害。简子之庙,必崇为明祀载祀典矣,故至于今而不废也。夫用物精多则魂魄强,积千年之诚,敬于其故土,则其神必灵。宜乎呵禁一方,沛泽而御厉,况其常为霸国之政,以为诸侯盟主长。吴伐齐,诛君侧之恶乎?其世祀,也宜哉!居民父老请书之壁,以告后之人,使知神之为晋大夫赵简子也。故书。

年月日,陵川郝经记。

醉经记

谲诬诡,幻邪辟,醉乎异端而不自知者也;快残贼,忍杀戮,醉夫凶冥而不自知者也;役趋走,饰壬佞,醉夫势利而不自知者也;汩声色,溺朝市,醉乎物欲而不自知者也。噫!人知夫酒之醉人也,又恶知其醉于此者哉?盖义理之不明,性之不率,而沦于嗜欲有所不知也。

人以血气而生,岂无嗜欲?特所嗜者之有差耳,是以蔽于是而不知也。欲知嗜欲之差,免夫四者之患,必先明义理以率性。欲明义理以率性,莫先乎经。经也者,圣人之所尽心醇乎义理而为言者也。知义理之所醇嗜而醉之,夫岂有差哉!人受天地之中,得至善之性,其心之所同然者,义理也。苟蔽于物而惑于私,则性之善者,心之所同者,皆亡也。圣人先得人心之所同,乃立教以修道,布之方策,使人人得以自新,其哀我人也亦至矣,则可以自暴自弃乎?必当明圣人之经以践其迹,以求其心,由仁义中正之道,极纯粹至善之理,则知吾性之尽焉者,止夫是理,是理之尽焉者,止夫是经,恶得而不嗜哉!亦犹嗜酒者之得酒也。是以寤夜而思之,笃信而守之,造次而行之,卒以脱嗜欲之私,造正大高明之域。见于用者,则可致于民而格于天;征于色者,则已晬于面而盎于背。川鱼云鸟,纯纯其天,而浩浩其渊。有不知其然而然者,则又似夫嗜酒者之醉也。虽然嗜酒而醉者愈醉而愈迷,嗜经而醉者愈醉而愈明,曷若醉经而明也?然醉酒而迷者,犹愈夫醉嗜欲之差者也。嗜酒而醉,夕醉而旦则醒矣。醉夫嗜欲之差者,虽老死而不能止,又将害天下与来世也。

呜呼!自伏羲而下,道在圣人;自孔子而下,道在六经。今之人,既不得圣人而亲炙之,幸得遗经于千载之后,力求而深索。己之本然之质,至善之性,犹惧其亡也,又可陷于异端而恣于凶冥,溺于势利而惑于物欲乎?故取文中子“心若醉六经”之言,作醉经记,庶使自暴自弃者,闻吾风声,收其放心,全其良心,亦有志乎尧舜其君民也。

乙巳秋八月记。

邻野堂记

野之处有二焉,有穷于野而道于心者,有野于名而市于心者。何以言之?讨幽而山,阻深而泉,翦茨而峤,以林缭垣而阿与磐而笑傲焉,偃息焉,郁焉,嬉焉,而饮食焉。进而获覆,行而获尼,抱道怀材而不遇,蕴德椟奇而肥遁者,如是而可也,是穷于野而道于心矣。故《诗》曰:“潜虽伏矣,亦孔之昭。”又曰:“生刍一束,其人如玉。”无业以镃于身,无德以光于行,无材以用于世,而据名山,挟大川,擅高腴之地,鬼蜮其志而麋鹿其形,徜徉磐薄以异于时,以高于天下,以动于王公大人。由是而言,得非为野于名而市于心者乎?安在其为野处也?故《传》曰:“素隐行怪,后世有述焉,吾弗为之矣。”余常以是自讼处野之道。

乙巳秋,鲁伯自燕来,以孝纯张君之书示余,云:“近卜居于故宫,基构一室,迥绝尘哄,粪甓而开途,铲草而植卉。虽在燕城,实有野处之趣,故名其室曰‘邻野’。言非野而邻于野也。吾子其志之。”余嘉其既不在野,亦不在市,既得其道,而又得其趣也。故附自讼之说以为记。又为歌曰:

“堂乎,堂乎,古则朝而今则野,是孰为之?必有致之者。有颙张君,器则青云,籍荃而佩兰,诗秋而酒春。彼人翕翕兮,朝埃而暮尘。此堂寂兮,而与野邻。又胡为乎生麟而死麇?”

冬十有一月,陵川郝经记。

种德园记

伊人之生,耨地耕天。何种之多也?而小焉者,不能以之大。恶焉者,不能以之善。偏污弊窒者,而不能以之备。种乎此而遗乎彼,种乎彼而遗乎此。种焉者而不种,不种焉者而种。是以扰扰纷纷,皆有所种而不知所以种也。堂堂天地,命吾民以懿德,含弘光会,无所不在,有公明纯爱之仁,有制宰施为之义,有别嫌疑、辨上下之礼,有照耀昭晰之智,实而守之之信,如是之大而如是之善也。固宜于暗而屋漏之中,显而庙堂之上。纷拂焉而沦溃之日,烜赫焉而权势之时,倾焉揭焉而颠沛流离之际,虽一言一动,一政一事,皆灌溉封植,而有以种之。全天之所畀,不芟刈蕴崇,忽而自暴也。

故或以之圣,或以之贤,或以之有国,或以之有天下,而昧者惑者则不知也。方种卉木以取材,种货宝以取赢,种黍稷以取食,而不知有大者焉。种掊克以取利,种机阱以取获,种阿谀谄伪以取容,奸宄回邪以取位。甚焉者,种嗜欲以丧身,种骄淫以丧家,种侈肆以丧国,种崩析以丧天下。而不知有善焉者,俾固有之德湮没茫昧,漠乎葬于九泉,泯焉而不闻也。意小而恶者已甚矣。或者又翘私智,尚德之名而无其实,诡言饰行,幸获而侥,利坐而尧,都起而舜,俞居之似忠信,行之似廉洁,惟人是悦而惟获是务,不能种之而反害焉。其愈于小而恶者乎!

赵氏燕月无仕之家也,汲古先生置园别第,缭园而卉,木发辟馆而泉石列,不务嬉游而不啬宴乐,有意乎推本之而种夫德也。故名之曰“种德”,将由名以致实张本乎?是园必推而放之四海而准而后已,缙绅先生皆有诗文以诵之。

丁未夏,敬君鼎臣自燕致命于仆以为记,仆亦冀夫种德之庆繁衍之盛,集乎赵氏之门,而有以征之为天下倡,使天下之人皆有以知夫种德之目,故蔓衍而为是言。

夏至日,陵川郝经谨记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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 楼主| 发表于 2014-10-30 20:17:14 | 显示全部楼层
临漪亭记

鸡水控常山而东,穴保而入,激为流,疏为渠,潴为陂,浸而为溪,析而为塘,台楼亭观,雄列杰峙者岿如也。别流溯布,由千户乔侯之第园而出,出而东则亭,亭则侯之别第也。面水者三,右池而左洄,屋重而庑列,鳞渌漪然,榜曰“临漪”。茂树葱郁,异卉芬茜,庚伏冠衣,清风戛然,迥不知暑,澄澜荡漾,帘户疏越,鱼泳而鸟翔,城市嚣嚣,而得三湘七泽之乐,可谓胜地矣。

岁丁未六月朔,侯之仲子德玉者,请余为记。余曰:“火云燎天,山灰海沸。而是亭之上,觞豆济济,李沉瓜浮,琴间而奕危,曳纟希麾麈,隐语谈笑,粲然而四列也,乐乎哉!有敌日横槊被甲而趋者矣;有负耒耜,庤钱镈,挥汗而喘者矣。翠波漪风,绿阴锁日,蔗浆沉水,玉榼金罂,枕压缃文,侍儿发扇,乐乎哉!有负戴永途,肩高足裂,蚊蚋嘬肌者矣;有穷阎局脊,槁肠而枯腹者矣。如是而可乐哉!盖乐乎此不忘乎彼,乐乎身不忘乎人,政成而讼理,事治而日暇,燕兄弟以笃亲亲,交朋友以讲道业,亲贤下士以崇德誉。己乐矣,思吾民有未乐者;己安矣,思吾民有未安者。其不负于此亭矣,不然,则其有负于此亭矣。

侯既没,诸子堂堂,皆有超卓之望,特立之姿,盛大之业,将张本于是亭。故不辞而为之记。

含元殿瓦砚记

器有定名,有定象,而亦有定用。鼐鼎不可以济弥,舟楫不可以代烹,矢欲伤而函欲完,定故也。云汉先生至自晋,箧古砚以视,形圆而理密,气阜而色莹,黝而光,郁而扬,金声而玉德。云腴凝如月魄,黯如星芒,突如露泣,濡如非端非歙,含元之废瓦也。废瓦而为砚,夫岂定哉?瓦之为名,则定名也。偃而枵,洼而隆,则定象也。鳞夏屋甃,凌雨、兜风、胄露、烜日、溶月,庇覆其人,则定用也。栋折榱崩,物化人去,墁坼而坏,与朽秽污冗俱,则定理也。而友文章,朋典籍,役玄颖,巍乎几案间,岂陶氏之所期与居人之所望哉!盖质坚而工朴,虽废而不废,其用有不可量者。金锡之固其理,熯火之炼其精,日月之益其坚,雨露之养其润,愈远而愈固。如阴鉴之液,如玉肥之秘,泓湛真致,而造夫神焉。昔为之瓦,今为之砚;昔暴露,而今藉袭之;昔尘埋而砾并,今麟获而凤见,则似夫器化。烬南山之松,瘸孤竹之管,尽天下之变,而终身墨墨焉,则又似夫尚玄也。将淋漓元气,含弘四海,寓先生之天趣,亘千古而不灭,岂瓦之为用而已哉!苟粗弊苦窳,缺裂浸漏,而反害于室,瓦之为用而不足,其能用于后乎?呜呼!器形而下者,一定而必坏,质坚而工朴则犹若是,矧人之官天地,府万物,一受其成而无坏哉!苟坚其质,全其朴,如金锡之炼而精,如日月之并行而不息也。不折于逆,蹂于乱,历夷险,迭患难而不挫,处富贵,享荣映而不侈,其得志,其反古,又非瓦之为砚,区区于文字之间而已也。如残其质,散其朴,饰壬佞而衔巧伪,以徇于时,以毒于世,又岂瓦之得比哉!姑书之,以志夫观砚之所激云。

丁未冬十月,陵川郝经谨记。

庸斋昔者圣人之言道也,曰“中”而已。兼体用,贯本末,一理气而为言也。后世圣人之言道也,而益之以庸。庸也者,平常之用也。岂中之未尽而复益之以庸乎?不然也。后世圣人之意,谓天下无无用之道,亦无非常之用。盖道以用而见,用以常而久,所以穷天地,亘万世,翕辟而不尼,荡错而不穷,化化生生而不已,非虚怪、惚恍、诞异之所能也。故观覆载之常而不辍也,则知天地之用与天地之道矣。观飞走动植之不易,屈信消长之不忒,寿焉而恤,荣焉而悴,而各得其常也,则知万物之用与万物之道矣。观父子之亲,君臣之义,夫妇之别,长幼之序,立身行己之方,处物治人之道,亦各有其常也,则知人之用与人之道矣。至于日月之照临,寒暑之往来,昼夜之明晦,水流而山峙,风挠而雨润,亦各有其用而有其常也,则亦各知其所以为道矣。一物一道也,故道外无物;一道一用也,则用外无道。一日之常也,亦千万世之常也。千万世之常,亦一日之常也。故常外无用。呜呼!兹其所以为道,而庸之所以为平常之用,后世圣人必益之于中也欤。惟此义不明,故有非常道之说,有反经合道之说,有异端之说,道之所以不行也。

玉田杨君春卿庸名其斋,可谓知所务矣。其欲庸于心,庸于言,庸于行,不然岂庸于名而已乎?必不翘翘以嗜异,不嗫嗫以徇俗,不伥伥以惑众,不为太高,不为太卑,不务诞幻以遗实,不索隐行怪以惊世,不朝行而夕变,俛顺而仰违。一謦咳亦庸也,一举武亦庸也,一怒一恚、一喜一怖亦庸也。如是,则一于庸而可以参天地,赞化育,不负于此斋矣。中庸之德,三代之末,民已鲜久,矧今丧乱百折之馀,凋弊之俗狃于外,利欲之诱驱于内,喜怒变于须臾,而爱憎移于顾指,非卓然特立、独行不倚之士,其孰能与于此?君今如是,其有所望矣。

戊申春三月十五日,陵川郝经记。

皇极道院记

具乎形器之间者,莫大乎天地,莫众乎万物,莫灵乎人。浑沦庞错,并行而不悖,岂偶然也?各有其极为之主而制之者。如户之有枢,如衣之有纽,如符节之有左契,如薪槱之有要,开阖变化,根柢遍布,无不在焉。夫运日月而不息,播四时而不忒,生长收藏而不坠。主而制之者,天极也。载泰华,振河海,植庶类,登百谷,主而制之者,地极也。眇天地为一物,贯万物为一理,面目恍惚之象,吻合支离之数,主而制之者,太极也。辅相太极之体,裁成太极之用,奉天极而不违,因地极而不逆,五行五事俾之叙,八政五纪俾之修,敷五福而去六极,置吾民于逸乐,跻吾民于仁寿,洋洋乎发育万物,主而制之者,皇极也。故天地万物非太极不立,太极非皇极不行。由道以入形器,则太极为至;由形器以复道,则皇极为至焉。生人之初,皇极建而格之天,再格之地,又再格而得伏羲八卦以之画,又再格而得禹九畴以之叙。殷周之际,又再格而《易》、《洪范》之书成,是以万世之极立而不朽也。其法在乎书,其理则根于人心之固有,至于今而不少变也,顾建而用之者何如耳。

赵君才卿,以隐德见征,以隆儒兴学进言,以事亲奉身求退,朝廷推重,赐号“虚白处士”,名所居曰皇极道院。

呜呼!皇极之不建也久矣。天地失其位,万物失其所,生人之被害也甚矣。今以是而名其居,其必有其实乎?必将推心之极以为身之极,推身之极以为居之极,推居于乡,推乡于国,推国于天下,使天地得其位,万物得其所,皇极之道建于世,如是而后已。国家之无党无偏,王道平平兆端于兹乎!

庚戌秋,请余为记处士之事业,筑院之始末,皇极之蕴奥。有遗山之铭在,故不书。姑赘数语为之推本,以为天下建极者之倡云。

八月日,陵川郝经记。

休复亭记

孟子谓:人皆可以为尧舜。其言斩绝高壮,似大而夸,其意则恳切哀矜,甚易而明也夫人之性无不善,而万物之理无不备。并天地而为三,贯太极而为一。初无圣人、贤人、下愚之间也,唯其气禀之差,嗜欲之诱,或存或放,或昧或复,等而下之,则有焉尔。故性焉安焉,不思不勉,不待复而自全者则圣;修焉习焉,反躬克己而能复者,则贤;自暴自弃,荡焉忽焉,不能复者则下愚也。所以有尧舜,有颜曾,有桀跖,天渊之悬隔,陵谷之高下,邈乎其不相及也。虽然,苟能复之,循序以进,不为威惕,不为利疚,省察收敛,自下愚而可以至于贤,自贤而可以至于圣,远者可迩,而下者可高也。唯其弗为,是以卒为下愚而不能圣也。

夫道,复而已矣。动极则静,静极则动,动静相根,卒归于静而道不穷焉,理之复也;一阴一阳,为寒为暑,寒暑相推,无过不及,卒归于中而岁成焉,气之复也;荣茂壮稚,老瘁衰死,骨肉阴于土,魂气登于天,卒复于本,万物生生而变化无穷焉,形之复也。故其始也,理入于气,气入于形。而其终也,形复于气,气复于理。天地万物如环之无端,惟人亦然。生而静,性之本也,动而常静,性之复也;其动之几,心之体也,动而不括,心之复也。与物相接,情之用也,应而不流,情之复也。故其始也,性入于心,心入于情;而其终也,情复于心,心复于性。宰制万事,收藏万变,亦如环之无端。圣人谓“生生之谓易”,而于复之一画曰:“见天地之心。”其语颜氏子也,则谓“一日克己复礼,天下归仁”。易也,心也,合而言之,复也。其义广矣,大矣。之人也,可自暴自弃,忽而不复,而使天下被其不仁矣乎?尝观夫《易》乾、坤二卦,自诚明谓之性,圣之事也,不假修为而自复者也;复、无妄二卦,自明诚谓之教圣之学,贤者之事也,修为而后能复者也。不能复性,当事于教。欲事于教,必假修为。修身,复之本也。身修则性复,虽不至于圣,亦可至于贤,而不为下愚也;虽不能超轶,至于尧舜颜曾,亦不至陷入于桀跖也。是至易而至明也,世莫有为之举而行之者。当复而不复,可以为尧舜而不为,悲夫!

贾君仲明,先正左丞襄献公之孙也,今参行台幕,以仁存心,介然有守,声闻四驰,蔼如也。癸丑春,作亭于新居,乃取复之六二“休复”名亭,将于退食之暇,思所以复者。休复者,复之休美者也。欲尽复之休美,夫岂易矣乎?必好善而恶恶,如恶恶臭,如好好色,诚而不妄,则恶去而善复矣。以仁易暴,煦枯为荣,以天地生物为心,以坤藏震生为法,诚而不妄,则杀去而仁行矣。遏人欲之私,存天理之公,铲窒塞而造于高明,廓疏通而无使暗蔽,诚而不妄,则可弭乱而致治矣。亲君子,远小人,则小往大来。斥柔佞,信鲠直,则嘉猷而至刚。不屈于物,自强而不息,则己可克而礼可复矣。今既名之正,特立独行,用力之秋也。一日休复之功成,充实光辉,仰视俯察,无所愧怍,不负于此亭矣。经虽愚,尚能为君赋之。

恒斋记

道有常体,亦有常用。体常则久而不变,用常则虽变而久,是以振万古而无弊也。夫道,常而已矣。天地万物,皆一受其常而不变。高者覆,厚者载,溶者流,结者峙,甲者拆而蕃,钩者达而茂,爪利者搏,齿壮者啮,翼劲者飞,足轻者躩。有定理而有定气,有定形而有定用,虽更相错蹂而互为磨荡,生荣死悴,弱毙强食,总总林林,变动纷拂而各复其常。常故久,久故变而不变。故天地虽崩震而未尝崩震也,日月虽亏食而未尝亏食也,山川虽骞涌而未尝骞涌也,草木鸟兽虽萎殈而未尝萎殈也。风虽振而不终朝,雨虽凌而不终日,虽有于变,卒不能变,虽失其常,卒复于常,愈变而愈不变,愈异而愈常,所以振万古而无弊也。之人也,备常理以成性,萃常气以成形,官天地,府万物,可变而失常乎?有父子之亲,虽变而不可废;有上下之分,虽变而不可逾;有夫妇之别,虽变而不可紊;有交际之信,虽变而不可弃;有守身之节,虽变而不可失;有处物之义与待物之敬,虽变而不可悖。颠沛造次之际,分崩离析之时,宠辱交乱之会,正斯人用力之地也。故浚井焚廪,至于纳大麓,总百揆,受尧之天下,变而不变,所以为舜;囚夏台,征葛伯,至于战鸣条而有天下,变而不变,所以为汤;拘羑里,胜崇侯,至于三分天下有其二,变而不变,所以为文王;被流言,诛管蔡,至于制礼作乐,朝诸侯于明堂,变而不变,所以为周公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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 楼主| 发表于 2014-10-30 20:17:52 | 显示全部楼层
经曰:“之名也,天之所以为天,圣之所以为圣,万世之所以悠久,万物之所以生生而不已焉者在,可谓大也!而经也,何敢言也?虽然,闻之师曰:‘古之人几杖盘盂,鼎钟敦鬲,无不铭以戒。’居室之于彝器不既大矣乎?敢援铭戒与善祷之例,申而为之辞。”

夫天地一时也,邃古一中也,圣人继天立极,建极垂世,亦无外于此焉者。一二奇耦,数之明乎此也;动静消长,理之明乎此也;阴阳寒暑,气之明乎此也;稚壮衰槁,形之明乎此也;死生存亡,变之明乎此也。唯得乎此,所以造物者振古而无弊也。之人也,数理气变无不具,性情形体无不备,天地万物之美奄而有焉。无甚异而不可行者,无太远而难行者,惟其学问之不力,穷理之不尽,故智不足知有其时而弗见,所以不能中也。血气胜而欲肆,中无主而摇其天,其仁不足以守,虽见其时,而物有以移之,所以不能中也。信道不笃而刓其刚,始勇而终儒,勇则或过,而儒则不及,执则固而迟则挠,是以时不能应而中不能处,天地之美不能具,万物交错于前,而莫适所定,伥伥如偶人。至其极,则戕天地而祸万物,其流殃遗毒,惨于后世,有不可胜言者,而实则甚易行也。苟理明义精而智足以知,天宇泰定而仁足以守,制宰万物而勇足以行,事至而吾有以处,物交而吾有以应,可以进则进,可以退则退,可以久则久,可以速则速,可以语则语,可以默则默,轻重并立而中持衡,取与相夺而中见义,变动相杂而中有定,大变大故而吾裕如也,细节末故而吾肃如也,始有意焉,而终则忘焉,无往而非时,无处而非中也,何难之有?故尧之授舜曰:“允执厥中。”而初不言时。孟轲述仲尼曰:“孔子,圣之时者也。”而复不言中。盖中则时矣,而时则中矣,随时处中而道尽矣。故子思子居其间,合而言之曰:“君子而时中。”  

呜呼!上下数千载,历数圣贤,互为发挥,默执左契,立教之意其深矣乎!今既揭而名之矣,其必有以充之吾子,其识焉。

乙卯春二月日,陵川郝经记。

郝文忠公陵川文集卷二十五终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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 楼主| 发表于 2014-10-30 20:18:56 | 显示全部楼层
郝文忠公陵川文集卷二十六•记

去鲁记

岁壬辰,北首济河,居燕赵之交者,二十有三年。局脊垫隘,縻缚尘蔓,思有以奋然而新之,以为圣人之泽及万世,天地在而圣人之泽与存焉。故将抱六经于洙泗之间,仰高钻坚,挹圣人之馀泽,追颜曾之高纵(同踪),攀游夏之轶轨,徜徉讽诵,风乎舞雩,亦庶乎其可也。而事梗未得也。乙卯秋,始得东行,由赵魏以适鲁。八月,入于东原。九月,由东原而东济汶泗。越十有三日,丙午自鹿门入于曲阜。径公宫而西,两观稷门,巍然双高,而道出乎其间,泮宫虽废,而泮水犹在。又西,则灵光故基也。遂自颜巷达于阙里,由槐路入于先圣庙廷,宫序廊庑,颓圮殆尽,乃拜谒先圣。于新宫小寝,旋自西序由杏坛而南,登奎文阁,徘徊徙倚,塌然有动于中,而莫知其然,乃降而北出。出于龙门,入于坟林,林广袤十馀里,前洙水也。涉洙缭径以入,渐得辇路,乃拜先圣及伯鱼、子思子墓。复自龙门入,拜谒周庙。及建春门,拜谒颜庙。栩栩不忍去,又事梗不得留。积年耿耿,方为释然,而茅塞遽至,岂非命邪?

既不能久依圣居,有以自得,又可默默而去,无以自鸣乎?乃望而叹曰:“大哉,圣人之道!其不与宫庙并存殁乎?宫庙虽圮,而圣人之道岳岳也。平泰华以为基,伐邓林以为楹,能庇一时,而不足以庇万世;葺翠羽以为宇,镘丹砂以为涂,缀以明月之珠,缭以昆虚之玉,能崇饰一时,而不足以崇饰万世。极天下之侈丽,而圣人之道无所增;极天下之卑垫,而圣人之道无所损。盖圣人之道在土木者小,而在人心者大也!”

呜呼!太极立于天地而未名,名于宓羲而未备。尧而后天极立,至禹而后地极立,至仲尼而后人极立。宓羲先天,尧禹后天,仲尼则发先天之几,合后天之统,著之书,与天

•••••••••••••••••

以尽夫悦之道,而存天下之至悦焉。

历下姜君文卿,才具干敏,参行台事者有年矣。春秋鼎富,知局日增,以为古之人仕优则学,学优则仕,乃名其堂曰“丽泽”,将与诸贤讲劘道艺,推明义理,求天下之至悦以润其身,推天下之至悦以泽其民,去众人之悦而存君子之悦。方落成,而余适至,请申其义而为之训,故为推本之。呜呼!彼去至悦而存众人之悦,纵嗜欲以悦心,极从谀以悦人,尽逢迎以悦君,胁肩谄笑,盘辟奔走,自同妾妇,不以为咎,以容悦为事者,闻君之风,宁无愧乎?

年月日记。

素庵记

素庵,淄川先生书室也。先生自济州迁益都,既定迁,以素其位而行之之义字其室。经之东游也,而请记之曰:“吾生平连蹇。今老矣,将一听于遇而莫之忤焉。”经应之曰:“天地相遇,品物咸章,刚遇中正,天下大行,莫非遇也。天地听遇于道,万物听遇于天地,而人听遇于天地万物焉。岂惟先生哉!苟遇矣,吾欲弗遇,焉得而弗遇?弗遇矣,吾欲遇之,焉得而遇之哉?故遇而弗能远,不遇弗能为,命不可以力,天不可以人。顾吾所以处之者,何如也。天地赋余以正大之理,委余以刚大之气,俾超出乎万物,制宰乎众变,挺特嶷崿,不可转易。顾吾所以守之者,何如也。能处而守,在我者尽,不听之以物,而听之以理,不听之以心,而听之以气,则独立而不倚。一智而不惑,百折而不挫,荷天地之付畀,岿乎与天地并为万物主,而万物听吾之遇,开廓昭著而浩然独存。彼或与余遇,则王公失其势,晋楚失其富,贲育失其力,离朱失其智。以水沃焦,以石投卵,彼恶我当;动而不括,出而有获,彼恶我阏。变在物,而我不变,则正大之理明,刚大之器具,无往而不遇也,无往而非遇也,无入而不自得,无往而非达也。苟不能处而又不能守,则我不能遇物而物皆遇我,吾欲达而塞已至,吾欲利而害已至,吾欲得以有而失与亡已至。虽深以极其几,夸以极其巧,险固以极其奸,诡谲以极其诞,冶妾妇之容,尽揣摩之术,密之以钩钜,窘之以劫制,智构心斗,坟坟扰扰,愈遇而愈不遇。所遇见于前,所守易于内,变在我而不在物,则正大之理不明,而刚大之气馁矣。恶恶可遇,故天下莫不遇也,而莫能遇也。如其能而各得所遇,天下无事矣。惟不能也,是以变故相轧,而祸乱生焉。先生学际天人,安于所遇,素患难行乎患难,素贫贱行乎贫贱,历万变而中未尝变,曳屣击藜,摅泄运化,吟咏情性,从容自得,翛然天壤之间,而寓其天趣。其视渭滨之畋,傅岩之筑,阳虎之诮,臧氏之沮,尘埃之与野马,蜾蠃之与螟蛉欤!遇也,弗遇也,又何足为先生道也!

乙卯冬十月,陵川郝经谨记。

横翠楼记

易、定诸山,尾常山而北,旁礴嶷迤,自北而东,挟碣石以入于海。蟠燕亘赵,肆其雄丽。顺天一道,连城数十,牙错綦制,突兀乎其间。而塘泺诸泉,贯城而入,萦带沵漫,奫沦泓澄,城市之间,遂有江湖之趣。腴家鼎族,往往筑台榭,树楼观,以肆其观览焉。

岁甲寅秋,郭君仲伟起楼于市圜之北,敞轶掀翥,越尘哄而上,坐视诸山,瞰临源泉,云容天影,水光山色,峨翠蜚碧,献奇供异,名之曰“横翠”,言诸山之翠,横列于下也。

仲伟春秋甚富,尝学于缙绅先生,喜交游,许与结纳,皆天下豪右。每于是楼之上置酒燕集,而余必在焉。其春烟满帘,春云绘山,西郎十二,颜行玉立,澄渌澹荡,白鸟容与,冯栏抚几,觞豆粲如,志得气许,把臂畅饮,开露肝臆,削去町畦,杯沉山影,酒激纹浪,吞江南之清风,吸燕赵之劲气,亦一快也。至于夏秋之交,天虚气清,红蕖绿芰,香满榱栋,诸峰隐隐,出没云锦,白露滴玉,霞绮焕月,代讴燕歌,间起迭作,四座淋漓,杯盘错遏,壮怀清怨,写入瑶瑟,银管风生,翠绡凉重,开元之旧曲,明昌之新声,揄扬缥渺,浮动喜气,一楼之上,独见太平。营营之滞思,冥冥之隐忧,扰扰之尘蔓,孰得失,尽为释然。远韵高清,脱去凡近,超超胜概,莫得名言。

呜呼!人寓形于天地,而适情于万物,初不为物役也。翛然而往,翛然而来,不为拘拘,不为孑孑,遂古一乐也。或浮沉于杯酒,或放旷于山林,或优游于廊庙,用舍乘化,不锢不滞,夫是之谓达士。今观仲伟之自处,非古所谓达者欤?

楼之成,四远英贤,往往为之赋诗。而请余为记,姑书其所见,且以识登览之所得云。

丙辰春三月十五日记。

积庆堂记

贯万物一理,通天下一气耳,随所为而应焉。种稂莠则稂莠兴,种嘉谷则嘉谷殖。枳棘不可以为芝术,樗栎不可以为松柏。断木含生,蒸而为菌。腐草伏暑,化而为萤。彼物之微犹若是,矧于人乎?是以圣人为斩绝不易之论曰:“积善之家,必有馀庆。积不善之家,必有馀殃。”所以立人极,定天理,使天下之人皆至于至善而止其仁,天下后世也至矣。一国之兴衰,一家之隆替,一人之通塞,视履考祥,昭昭然莫吾欺也。

博陵田济民新其居而落之,奉觞以谓余曰:“先大夫仕于国初,遂有深土。披荆棘,立城市,铲除凶秽,苏润疮疲,使池垒完固,疆场不警。虽历大变故,而民得生聚安妥,免屠夷之患,复治平之旧,其德之施于人者甚厚,未尝一日之燕,遽没于世。母氏时年二十馀,保字其孤,一德不回,备极艰苦,俾余卒底于成。今始构此室,将刮磨以自树立,复先大夫之业,报母氏之德。请名之,以自厉焉。”

余谓之曰:“积德累功,天必报施,不在其身,在其子孙。故邓仲华不妄杀而奕叶贵盛,袁安理楚狱而四世五公,王佑以百口保彦卿而累世台辅,是其明征大验,照映千古。君之先世既若是矣,而君又能卓卓以自振,既受报于天,又合德于人,其有馀庆也必矣!可名之‘积庆’。虽然先世之善当益之以善,益以自修,莫为责报。夫造善言于衽席之上,目子孙于门闾之下者,是谓‘揠苗之善’;徼幸于万一,中诚则无有,是谓‘诡遇之善’;包藏祸心,象恭貌仁,是谓‘盗贼之善’。是三者,非惟无庆,又足召殃也。惟积本然之善,务去三者之善,则君之世殆未量也。其繁衍盛大、昭著崇显之日,又当为君书之。”

丙辰秋八月日记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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 楼主| 发表于 2014-10-30 20:19:18 | 显示全部楼层
北风亭记

壬辰春,北首渡河居于保,凡十一年。僦庐而徙者十,最后徙南里。自甲辰至于丁巳,凡十有四年,于居为最久。夏四月,以正阳郁悠,崇土为址,斫木为楹,虚其北而不置户焉,命之曰“北风”。

既墍以茨,乃偃息其下,仰而叹曰:“余生三十有五年,而不宁者殆三十年。今之偃息者,非畴昔之匍匐者邪?”乃取庄生《齐物论》及宋玉《辞赋》读之,敞然而乐曰:“快哉,此风!凡物莫不如是邪,有万不同而卒莫不同邪。”

客闻之,抱琴而至,援琴而歌《南风》。而谓余曰:“子之为是也,将以寓予之所寓也。风之为物也,而莫适所定也。之人也,东西南北之人也。而子生平不宁,而不宁方来。独以北言之,何也?”曰:“夫子见子之见,而不见余之见;知子之知,而不知余之知也。夫风轮水轮,天地之所以造物也。一翕一辟,往来不穷,所以成变化而行鬼神也。故风起于广莫之野,无何有之乡,冲茸飘跋,吸忽鸿洞,荡摇振撼,转化枢,运神纽,推气机,使天地万物各尽其变而不与焉,固无有东西南北之限也。余之以北为言者,亦非自狭而必之于方所也。夫乾为万物之终,艮为万物之始。坎也者,北方之卦也,所以为始终之几也。故天一为水,而风轮在焉。运于东,使万物各遂其生;运于南,使万物各遂其长;运于西,使万物各遂其成;运于北,使万物各归其本;宁于中,则冲气以为和。故风之势伸于巽,而水之泽成于兑。余之以北为言者,盖有取乎此也。其以北为言者又有义焉。余方为人子,北面所以事父也;为人臣,北面所以事君也;为学问,北面所以事师也。且夫元光之元,长星彗天,赤气起北方。国朝建武启运,北风长驱,肆其威灵,而余实生焉。天兴之末,北风吹雪,有金以灭,河断其流,万马蹀血,而余北首焉。故余生于是风,而长于是风,将从是风以徜徉此生也。从其所吹,遇止而止焉;从其所吹,遇行而行焉。委是身于是风,龙蛇也,蓬累也,野马也,尘埃也,而各无所忤焉。”

客曰:“大哉,子之言也!吾当改吾弦,而更张吾之琴。舍吾之南风,而歌子之北风。”乃命客张其琴。而余倚歌而和之曰:

“北风其凉兮,吾中之塞其摅以扬兮。雨雪其雱兮,吾物之翕乃所以为张兮。吾于此亭处不遑兮,委之以顺寿而康兮。飘然而行跨六合而凌八荒兮,敷仁兮扇义扩道以疆兮。”

年月日,书之以为记。

棣华堂记

陵川郝氏世业儒。至先曾大父,昆季七人,皆治经力学,教授州闾。有声张彻,郝氏益大。中堂数楹,聚族歌哭之所也。诸昆皆贤而尤笃友爱,乃植棠于庭,名堂曰“棣华”,取《诗》“棠棣之华,鄂不韦华韦华。凡今之人,莫如兄弟。”之义也。岁时燕集,尊卑壮稚,比次以序,秩然有礼,熙然有恩而粲然有文,无阋墙反目之私。于是家人笃于亲,国人慕其义,道为人师,礼为人则焉。

其季年,诸孙繁衍,冠娶异室殆十馀人。聚则隘诸堂,退则逼诸庭,于是有别居之议。而先曾叔父东轩老,以季弟,弗敢违命,扳庭树,涕泣不寝食者三日。诸兄问之,曰:“吾业儒而为是,何以为训?终无数人,使子孙为之,则吾食矣。”诸兄从之,聚庐同食以终。是岁,棣华特盛,人以为友爱之瑞焉。

壬辰之变,郝宗歼于许洛之间,独先君以经北渡,居于保,以有弟妹孙子,郝氏不绝。陵川故居,独棣华堂与庭中之棠存。岂将使蝉联华胄,穰穰简简,复其初之盛乎?

己未夏,外伯父牛君视经于曹南,言:“迩年棠华尤为茂异,汝兄弟其兴乎!”故作棣华之诗,俾识诸堂,且无忘先东轩老之懿云:

吾家中堂,高压太行。茁彼本支,是生兹棠。棠始有华,实大吾家。玉昆峨峨,德音莫瑕。棠华日馨,诸孙盈庭。有光韦华韦华,有衿青青。突决栋焚,鞠为荒榛。棣华弗凋,中堂独存。鹡鸰在原,兄弟急难。遥遥空堂,岿彼高寒。鸿雁于飞,哀鸣嗷嗷。郁彼先棠,芬如李桃。惟彼桑梓,尚当敬恭。况兹庭实,祖植父封。为告乡邻,勿翦勿戕。庶几遗阴,本根不忘。经也作颂,载歌东轩。呜呼!兹堂道德是传,越千万年。

太极书院记

书院之名,不以地以太极云者,推本而谨始也。书院所以学道,道之端,则著于太极。宓羲画易,以之造始。文王重易,以之托始。孔子赞易,以之原始。至于濂溪周子之图易,则又以为动静之几,阴阳之根,建极承统,开后世道学始。今建书院以明道,又伊洛之学传诸北方之始也。一以为名,五始并见,则幽都朔易,复一太极也。

初,孔子赞易,以为易有太极,一再传,至于孟子,后之人不得其传焉。至宋,濂溪周子创图立统,以为道学宗师,而传之河南二程子。及横渠张子继之,以龟山杨氏、广平游氏以至于晦庵朱氏,中间虽为京桧、侂胄诸人梗踣,而其学益盛,江淮之间粲然洙泗之风矣。金源氏之衰,其书浸淫而北。赵承旨秉文、麻征君九畴,始闻而知之,于是自称为道学门弟子。及金源氏之亡,淮汉巴蜀相继破没,学士大夫与其书遍于中土,于是北方学者始得见而知之,然皆弗得其传,未免临深以为高也。

庚子辛丑间,中令杨公当国议,所以传继道学之绪,必求人而为之师,聚书以求其学。如岳麓、白鹿建为书院,以为天下标准,使学者归往,相与讲明,庶乎其可。乃于燕都筑院,贮江淮书,立周子祠,刻太极图及《通书》、《西铭》等于壁,请云梦赵复为师,儒右北平王粹佐之,选俊秀之有识度者为道学生。推本谨始,以“太极”为名,于是伊洛之学遍天下矣。

呜呼!公之心,一太极也。而复建一太极学者之心,各一太极也。而复会于极画前之画,先天之易尽在是矣。使不传之绪不独续于江淮,又续于河朔者,岂不在于是乎?是公之心也,学者之责也。其惟勉旃。

年月日记。

铁佛寺读书堂记

郝氏始自太原,迁泽、潞,复迁许、洛,复再迁于燕、赵之交。治经业儒者,六世百有馀年。以及于先君,于是有经。壬辰之变,始居于保。

岁戊戌,先君官于保之满城,是岁经始知学,喜为诗文。适诏试天下士,第者复其家,驱者为良,遂为决科文。其冬至自满城,先君谓先妣言:“今吾孱病且老,诸子皆幼。吾欲使大男经督家事,而惧废其学;欲令专为学,则无以督吾家。奈何?”先妣曰:“自吾适郝氏,逮事先翁姑,闻郝氏之先未有不为学者。如杨侍郎士表、元内翰裕之、武右司从善辈,皆有声当世,吾门自出。可反令吾子未学而废先世乎?不过吾忍穷数年耳。政使饿死,亦乐无憾。”先君曰:“是吾志也。”遂决意令经为学。
时,僦庐托处,无以为生业,乃假屋于铁佛寺僧张仲安,得其南堂,俾经居之。且聚童子数十辈,教之句读,以佐生业。夏四月一日,始入而从事。先君命之曰:“尔祖所以命吾者,今其命汝。学所以为道,非为艺能也;所以修身,非为禄养也。今国家方以武治,未遑选举,汝其无为决科之文。今世以诗文事声誉者,记问以事吻颊者,皆艺能之学,汝其勿为。我先世有学之序焉。天人之际,道德之理,性命之原,经术之本,其先务也。诸子史典故,所以考先代之迹也,当次之。诸先正文集,艺能之薮也,又当次之。若夫阴阳术数,异端杂学,无妄费日力。慎勿慕人纷华,戚吾之穷也。尔祖有言:‘士不能忍穷,一事不能立。’故忍穷为学之本,郝氏之家法也。”遂以太极、先天二图,《通书》、《西铭》二书付畀,且指授其义曰:“此尔曾叔父东轩老得诸程氏之门者。尔其勉之。”经再拜。

受命退而为学,日诵二千言为课,夜则考其传注。始入夜,往庀家事,舂粟治菽。二鼓入于书堂,龛灯隐几,不解衣带,阅诵缀录,昏怠则仰就背枕以假寝。方五鼓,往庀家事,负薪汲水,黎明入于书堂。以是为常,虽盛暑大寒不替也。先妣时来窃视,见其残灯无焰,向晨不寐,呼经而语曰:“汝何自苦如是!吾所不忍也。”经再拜,言:“今二亲忍穷使儿读书,惟恐不笃。不为苦也。”先妣曰:“汝能如是,吾无憾矣。”

初治六经之时,以为感发志意者,莫过乎《诗》,于是乎先治《诗》。二帝三王之心传口授者,莫过乎《书》,于是乎《诗》而后《书》。先王治世之具,莫大于《礼》、《乐》,于是乎治《礼》。大经**,拨乱反正,莫大于《春秋》,于是乎治《春秋》。穷理尽性,以至于命,以际天人之学者,莫大于《易》,故以为终身之学。其馀,自语孟子史诸书,各如先君之命,治之不敢少躐其等杀焉。

岁癸卯,顺天道左副元帅祁阳贾候邀致其府,始去寺堂。居寺堂者,俶末五年。凡当治之书及几数焉。岁乙卯被征,而先妣已仙去。己未,与政于王府,宣抚江淮诸道,先君亦已亡矣。中统元年,至自武昌寺僧张仲安来谒,与之俱至读书之所,顾二亲而不见,庭中之柏已自参天。而仲安霜枿满顶,欲为向之汲薪之事,而无为为矣。乃谓仲安曰:“昔子路思复为亲负米而不可得,今余有甚焉。”于是涕泗横集,因为恸号。既而仲安请记其事,于屋壁乃挥涕而书此,名堂曰“读书堂”。

云:仲安,保州人。尝为汴京相国寺提点。每敕试梵具,辄为第一。慷慨尚义,喜延接宾客。河南亡,衣冠流落,仲安尝日饭数十人,无所归者使之居。至于逾年,卒无厌色,而戒行甚谨。经与久处,故尤见其严而无罅者焉。

三月十五日谨记。

郝文忠公陵川文集卷二十六终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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郝文忠公陵川文集卷二十七

镜芗亭记

中统元年夏四月,宋维扬火,人屋熸尽。经适奉使告登宝位,宋人以火馀无以馆客,乃以仪真(即忠勇军营总制真州军马治所)置馆。镜芗亭,则馆外东偏水亭也。入馆之初,不知有此。明年夏,伴使潘拱伯辈始邀一至。其后或数日、或数月一往焉。真州濒江,在老岸下,沟渠池溏,皆与潮通。东接维扬,南对金陵岸。在六朝为白沙,其后为迎銮、为永贞、为扬子,宋大中祥符中升为州。自唐刘晏筦盐铁,江淮之人仰食海盐,于是置扬子十院漕盐,以给江淮。而运行入于州中,宋人因之置淮东运司。行商舶贾,远近毕集,故为江堧一都会,号称“扬一贞二”。亭则直古扬子院,今运司后,其东南垣墉,则扬子故县城也。而馆与州治、县衙、宣圣庙、天庆观等,皆在故县中,县即州子城矣。馆东之池,亦与潮通,而亭处其中,有故隶字牓曰“镜芗亭”。池中一甬路,直亭南北,界池为二。池有莲蒲,而柳皆成荫。拘滞之间,时得改步寓目者,惟此焉。岁益远,出益希。今年春,复为一往。以暵旱之故,荷死柳折,潮不复至,而不可复观矣。于是自春逾夏,而不复出焉。初,朝廷于沁南赐第一区田十顷,州吏进牒及图,则其田在河阳封畛,包络全得,扬子一店在黄河老岸下。明年遂入宋。每登是亭,与古扬子县城相对,江堧河滨,殆无以异。恍然而语曰:“天下事断不偶然。行使止尼,殆必有主张者。河滨之田,有以兆此行矣。”乃书其入馆登亭之事,以寓感伤焉。他日复到河滨之野,而思馆中之亭,则必如今见馆中之亭,而忆河滨之野矣。彼且为是邪?此且为非邪?彼此之间,其一扬子邪?

中统五年夏六月谨记。

退飞堂记

甲子岁,犹在仪真馆。一日风甚,鸢鸦蔽天,北飞而不得前。北首南尾,溯风直翅,飘忽而南,其势不能自止。遂过于馆之上,入于江之南。因仰而叹曰:“《春秋》所谓‘六鹢退飞过宋都’者,殆此类也。”夫与余之行使止尼,亦此类也。

夫余方布衣穷处,际遇而北,其进于北,而用其道于北也,则当然矣。乃一命则从役于南,再命则拘留于南。天下皆北而吾徒独南,岂非天邪?鹢与鸢鸦退飞于风,余则退飞于天。天运风行,有时而然,力不能胜,则待其定而已。风止则鹢与鸢鸦复遂其飞,天定则人亦各得其道。呜呼!吾徒在此有年所矣,天亦何时而定乎?尝闻之天地气数皆退也,其迹则皆进也。人见其迹则惟知其进,而不知其退。故皆务于进而啬于退。夫物有消而无长,有屈而无信,有静而无动,有阴而无阳,非谓其诚无也。谓夫一理一气,互为往来,而卒不离其本而不载也。为长者消也,为信者屈也,为动者静也,为阳者阴也。自其变者而观之,则于理与气有以见夫长、信、动、阳;自其不变者而观之,则于理与气长而不已必消,动而不已必静,信而不已必屈,阳而不已必阴。而消与屈与静与阴尝在,长与信与动与阳则一时之变寄寓之气尔。故无日不长而未尝长也,无日不信而未尝信也,无日不动而未尝动也,无日不阳而未尝阳也。自有初之初迄于今,莫不消。况屈丧于静阴之地,独遗天地万物,尘埃土苴之迹,所以世变日下,风俗日坏,而气数浸以微薄也。则万古一朝,天地人物,皆在退数之中,岂能独免于余乎?

尝观夫天运而取法于日月,夏至则日北至,月南至,冬至则日南至,月北至。日月之行,则天之行也。进而至于极,则不复能北,不复能南。逡巡而退,其进而至于极北、极南,则一日、一时、一刻、一抄而止尔。其欲北而不能北,欲南而不能南者,则自一时、一刻、一抄之止,而始周旋于数月半岁,百七八十日之内,才得至于极而不能遽。而岁远气积,复有自然之差,不能必其本然之度。天运尚如此,而况于余乎?虽然天人大数不免于退,物不能终退,退必有进之理。以六月息者,必以九万飞也。今日视余之退,莫不以为终退。彼进而不已者,其能免于退乎?

嗟夫!鹢之退飞也,过宋都;而余之退飞也,入宋国;鸢鸦之退飞也,过于江之南;余之退飞也,止于江之北。则余之退又不及乎鹢与鸢鸦,乃退之退者也。姑书所见,以致感激之端。且以“退飞”名舍馆之堂而记之云。

中统五年夏六月,陵川郝经记。

芦台记

宋人既改图,馆留仪真,使之分室聚处。余之介佐二人,参贰二人,暨余共五位。四人者,各得后堂屋一楹,余则自中堂穿出,得南北栋者二楹,各荫夏蔀,反不逮夫四人者之面阳背阴之正且敞也。方秋则江气凝噤,入夏则郁熇焚灼,局侧垫隘,几四易寒暑。甲子岁,又将入夏,望日而气先僾焉。于是一行共请于寝室之西,为逭暑之所。乃喻伴使具役徒,即隙地起土树址,翦芦餐簝,下为台者三四尺,上为屋者八九尺,企步之间,别得一天。每于西北隅置塌舒眺,近逾馆垣墉,远逾州雉堞,自南而西,则平出绿树之抄,建康诸山,隔江呀出,参差披拂,云容水影,闪铄荡漾。块然九地之下,忽见九天之外,瓮中醯鸡,益愧天池之鹏。

初,于州北老岸,受郊劳礼,坐与江山一接。馆门忽阖,遂落陷阱,钜奸魁猾,共为下石,积四五年,日益深重。谁意井里闭目,忽焉举头而复得江山胜概,岂非造物者哀其穷而使之然邪?凡所厌见,乃不使之见,所不可见,而遽使之见,是天欲变吾目而新吾观也。是行也,道屯剥而变吾之心而新吾思,行拂乱而变吾之体而新吾气,为夭阏而变吾之谋而新吾才,听乖剌而变吾之耳而新吾闻,今又变吾之目而新吾观。一自拘隔,无不变而新之,日益其故所无有者,则天不负于余也。自今吾目不待金篦之刮,车轮之运,将万古一今,天下四海,无尘有尘,皦然而洞观矣。彼其为蒙蔽,为罔冒而祸余者,视其计,犹遮日之手,覆天之盆,徒自蔽焉。尔何伤于余乎?屋既葺,台既平,于是与击柝者和而为歌曰:

江山余之故兮,刿余目之污兮。适逢彼之怒兮,使余不得顾兮。乃今坐以看兮,山兮山兮会当与汝去兮。彼渠奸兮,曷敢改余步兮。

中统五年夏六月记。

窞池记

窞池者,坎中之地也。久留仪真,连岁旱暵,不任渴滞。甲子夏,将为芦台,以障日于寝室西南隅,逼近壕栅,命僮仆剡木锸,因洼以下下,崇土以高高。下才二尺馀,土未覆地,细泉杂出,乃为刓方却步。坎其中而复下之,既得绿沙黎泥,走注不止,而土不可复出。盖江堧之地,其下皆走沙也。于是不复凿,而洼自为池矣。其上面径方丈馀,其中坎窞仅四五尺,泥定水止,清浅可鉴。僮仆辈因马矣嬉,置莲蒲三四本,鱼栽数十针,殆如馆人之数。既入夏,自二月至于六月不雨,池几涸者数,欲因弃之,而莲死鱼槁不忍也。时为汲水注之,仅得漫漶而续其生理。既而井益涸,天益高,风薰日灼,池则为炉。乃命执瓶滴甃,日得斗升,以濡莲蒲鱼。终不雨,则终弃之矣。

池涸之夕,梦数人文身哆口,谒于床下曰:“我辈与子相忘江湖,而为子置此。子虽勤勤恳恳,焦心劳思,日以斗升相活,寔足以祸余而不足以为泽也。曷若以斗升自活,而仍出我辈于馆门之外,而置之大江之中?则子惠之大,图报不朽焉。用以子之难而难余哉!”

余应之曰:“嘻!我之怀矣,自贻伊戚,沦胥而然也。用土而坎地,坎地而得水,见水而置鱼,志于活汝而蕲于有用也。至于旱暵,水泉皆渴,江湖不波,则非余所志也。子虽屡涸于此,庸讵知不大涸于江湖,而为鲲鲸所推拉而埃尘哉!幸余能致斗升之水而漱汝相濡之沫,何更噞口佥喁以相诮也?夫意虑之所及而可能者,人也;意虑之所不及而不可能者,天也。余之为此行也,解斗救患,援溺弭兵,活二国而利天下,则其志也。而固滞拘执,重怒连祸,变与日深,片天之下,四壁之内,仰食馆人,亦犹汝之待斗升也。夫岂余志哉?呜呼!吾不绝斗升于汝,馆人不绝斗升于余。天雨潮至,则汝必达于江湖,难终道泰,余必利于天下。则余非汝雠也,馆人非余怨也。汝毋喋喋,诮余之斗升也。第恐一日,馆人绝斗升于余,余绝斗升于汝,滨江之馆,馆中之池,等为一辙一肆而莫如之何矣。曷若各安所遇,余居坎中之坎,汝潜坎中之池?则水荐至而斗升不绝,今日之窞池,即他日之天池也。”众遂不复言,悠然而逝。

觉而叹曰:“坎中之鱼而诉坎中之人,弭兵而致师天下,赤子入于坎窞,戢戢鱼头,如炎如焚,将如所诉乎?”姑书所梦,益为刻厉,以尽居坎之道,庶几刚健不陷,其义不困穷云。

中统五年夏六月望日,郝经记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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 楼主| 发表于 2014-10-30 20:21:01 | 显示全部楼层
江石子记

余生平自书札外,于物无他嗜。及在仪真,与山川百物隔绝,每见一花木果实,辄持玩不能去手,汲汲如不得见。向也与物相忘,今则遇物辄感,有庄生所谓“去国期年,见似之者而喜”者。盖非为物移也,所见者罕也。仪真濒江,土脉秀异,或过雨,或治地,每得石子,皆奇润可爱,诸色备足。有脂白含蓄如隐玉者,有澹黄敷腴如蜡丸者,有缜黑圆莹如玄珠者,有如丹砂剥泐而不纯者,有如空青澹沱而类琴瑟者,有赤涩而芒角者,有白而络红脉者,青而黑晕重复者,黑渍而土食中边黄者,浅碧而白晕杂者,有如晴虹凝结而不散者,有如抹霞返照而孕其馀者,有如拳者焉,有如栗者焉,有如钱者焉,有洼者、平者、缺者、凸者,有蒲背者,有鸡卵者焉。每得一,则如获物外之奇宝,濯之以清泉,薰之以沉烟,置之盘盂之内,而簸弄于明月之下,方为热中而忽洒然。故尤嗜于他物,而常置诸座右。每缔顾熟视,以为造物之初,一受其成而不易者,山石而已。有千里者,有百里者,有万仞者,有数仞者,有数尺者,有数寸者。至于为砾为砂,千态万状,其变有不可胜穷者。何也?夫至坚而不易者,山石也;至柔而善变者,水波也。当其造物之初,则山在水中,水出山上。既而水落山出,不知其几千万年。其汤汤淹淹,漭漭泱泱之内,而峰峦崖谷,呀突山含嵌,崩塌摧朽,故为崒嵂峭截,坡阤岩险之状。其冲触磨戛,奔走转迸,而崖角刓弊,故为圆转之石而大小不同。其海潮之所舂食,江涛之所漱刷,煎炼日采,透彻月华,云泄露浸,膏腴精粹,久而仅存者,则此是也。其磨灭而为滓汁,复不可为形者,沙砾尘埃而已。盖至坚者之为至柔之所,变者如此。

呜呼!之石也,不知初为几千万仞,今之几千万仞,焉知他日之不为之石乎?凡有形者必变,变而必至于尽。水能变石,则天地能变水,气复变天地,而道复变气。夫高且大者,不可以为必存;小且弱者,不可以为必亡。惟在夫形器之内者,则无存亡也。昔余之行也,北逾岭,南逾恒,东则岱宗、琅邪,西则太行嵩少。所谓千里百里,万仞千仞者,无不见也。今余之止也,而乃塌焉。耳目俱丧,但与数石子日为周旋。余之行,彼高且大者,不能为余增多;余之止,此小且弱者,不能为余小损。则今日之石子,亦前日之泰山也。天下莫大于秋毫之末,泰山为小。彼区区之形器焉,能制于余乎?姑汲新泉,恣为溅弄,坐视诸山之为石子也。

中统五年夏六月,郝经记。

是是堂记

中统六年春二月十有三日癸丑,作《春秋外传》毕。有中节人请见,曰:“闻先生著书绝笔。小人有言,可进于先生之前乎?”曰:“可哉!”乃再拜而言曰:“昔者先生居于保下,甫羁丱而名闻四方,其学问文章有是者,有非者,一身之是非在焉;及被征北上,列于官而位于朝,赞天子,改制度,施教化,进退贤不肖,则亦有是者,有非者,一国之是非在焉;既而衔天语,奉信函,为行人以使宋,入国而不令进退,牒省院,关制司,为陈请之表,上万言之书,以明诚伪、仁暴、战和、安危、利害之本,而皆不报,则亦有是者,有非者,两国之是非在焉。一身之是非未已,加以一国之是非;一国之是非未已,加以两国之是非。今先生又以为未足,乃为《春秋》作外传,上下数千载,排斥削没、钩致诋毁者数十家,而自以为说,岂皆得之乎?则又有是者,有非者,而万世之是非在焉。何先生之是非之多,而不惮烦也?予应之曰:“予之是非之多,诚如子之言矣!然而有所不得辟焉而受之也。孟子曰:‘是非之心,智之端也。无是非之心,非人也。’若夫居之似忠信,行之似廉洁,众皆悦之而谓之是,则乡原之贼也;为不善见人而厌然,掩其不善而著其善,自以为是,则穿窬之盗也;为非而不以为非,不善而不以为不善,亦自以为是,则长恶之徒也。予皆不敢为之。十目所视,十手所指,夫谁欺乎?故居家、事亲、从师、交友,尽其在我,一身之是非,人自见之也;事君莅官,为政服勤,尽其在我,一国之是非,人自见之也;奉命持节,讲信修睦,尽其在我,两国之是非,人自见之也;著书立言,公善公恶,尽其在我,万世之是非,人自见之也。但是其所是,不非其所是,非其所非,而不是其所非,夫是之谓真是非;非其所是,不是其所是,是其所非,不非其所非,夫是之谓伪是非。予之是非虽大且多,顾自取之,不得而辞。第不以真是非自欺而为非,不以伪是非欺人而非人,非非是是,则皆是是矣。又何惮乎?”

其人乃再拜而谢曰:“若是,则先生皆是,而小人则非。敢请罪!”曰:“予方自罪,而敢罪人乎?”遂退。因名所居之室曰“是是堂”,书其言于壁。

郝经记。

密斋记

丙寅之变,出居于仪真,新馆位于东斋。国事梗而无成,介左叛而无与,馆吏绝而无交,骨肉远而无亲,仆御逃而无俦,仰视榱栋,块坐屋漏,所偶皆丧,有丰屋蔀家,无人自藏之象焉。自三食一寝,日用之事,惟是凝尘危坐,爇香读《易》而已。至《大传》“君子慎密不出,圣人洗心退藏于密”,遂以时观身,以身观心,以心观道,而得其义。
天下皆动而余独静,天下皆行而余独止,天下皆通而余独塞。坎然睽绝于众人之外,暗然复袭于万物之表。阖于九天之上,锢于九地之下。筑底穷原,绾结重闭。天下莫能窥,莫能见,而余自窥独见,于是得身之密焉。方其变故猬起,思虑周作,纷拂而是非杂,溃错而邪正乱,角夺而死生争,其事若将无穷焉。反而求之,则有虚灵洞彻,静固幽深,充匝而无缺,缜逼而无罅者存。虽有万复万之多,而余未尝多,于是得心之密焉。推而穷之,不见其首。追而迹之,不见其后。浑沦圜转,一大活物。倏焉而有键闭之体,忽焉而有开阖之几,廓焉而有归宿之所。造起万变,互藏其迹,化化生生,莫知其端。万物一息而莫不退,万用一本而莫不藏。于是,得道之密焉。乃仰而观天,俯而察地,夷考万物,征诸于人,皆本一密。故天以密而健,不密则坠;地以密而载,不密则陷;日月以密而照临,不密则薄蚀;星辰以密而维系,不密则陨落;山川以密而融峙,不密则崩竭;气以密而充,不密则间断;精以密而聚,不密则耗散;形以密而壮,不密则衰绝;万物以密而育,不密则消歇。惟人也,有甚焉。体道之全,为物之先。故当无所不密,方其无事;存养谨敬,方其有为。制宰发辉,握几持要,实之以诚,主之以静,虽造物者,莫能窥其际。常以己之有馀,应彼之不足;以己之泰定,应彼之不定。藏舟于壑,藏天下于天下,无所不用而一无所用。官天地,府万物,示微存妙,一归于密,则能驭道之权,而无有害之者矣。惟其欲胜而理昧,故多逐物而外驰,揭暴振露,夸毗耗蠹,撑突破裂,沉溺困顿,违义理以蔽道,恣情欲以蔽心,役血气以蔽身。言不密则妄,几不密则泄,事不密则败,行不密则乖,驰而不张,辟而不翕,进而不退,散密为疏,铄刚为柔,夷明为暗,踣强为弱,眇然一心,钻穴万窍,宛然四体,凌落百节,来举世之重,萃百物之攻,卒为小人而自屈于物,伥伥焉无所归,道之所以不明也。故圣人赞《易》之际,反复为言,重以其义告之也。夫《易》卦繇象之文,每致戒于吉、凶、悔、吝之间,盖吉、凶、悔、吝,皆自夫不密而出也。苟密矣,鬼神皆来舍,夫何吉、凶、悔、吝之有乎?濯去物欲,洁静精微,斋戒其心,慎而不出,退而藏焉,又何失身害成之有乎?故《易》之为教,亦皆本于密,乃道之刑书。凛凛哉!严乎其可畏也。

呜呼!余因处密地而得密几,暗而益彰,守而益固,惟恐其不密也。彼用智自私,盖覆蔽匿,狐鬼其计,岩壑其谋,城府其心,井穴陷阱其中,甓甃涂塞其表,崎岖隐没其者,莫不自以为密。征之以义,则见其肺肝,乃小人之术耳。其能观诸此乎?今余堕彼之计,彼方以其术密余,余则方望圣人之门墙以求自密,彼则以为得计,不知余之计尤为得焉。孙仲谋方土子布之门,子布亦自土其门矣。庸何伤乎?乃名斋曰“密”,书其言于壁。因以为记。

六月十五日记。

宋两先生祠堂记

国氏而并称先生,何一宋师儒只程氏二昆焉尔?千载而下,闻而知之:纯诚静厚,尽性知天,笃恭徽懿,形履实践,含章蕴道而立极,知几乘化而诣圣,振霜风而不稿,纳万物于一春,阝贵乎其顺,渊乎其奥,混涵汪洋,不露圭角,得颜氏之学,学者宗之,明道先生也;千载而下,闻而知之:高明正大,独造自得,穷神知化,以道自任,忧天下之不行,耻一人之不知,举世非之而学益粹,霆碎电折而志益坚,汇源委于六经,集大成于一《易》,传圣之心,续道之统,得孟氏之学,学者宗之,伊川先生也。二老归而周盛,两生去而汉杂。五精纬奎,天敷文明,两先生出焉,宋道所以昌也。

初,两先生师事濂溪周子,大其学而倍蓰十百之,泛澜委浸,放乎四海。百年以来,君相士夫,国庠乡校,莫不知为程氏之学,粹然一归孔孟之正,在所祠为先师,尊其道也。河东自唐为帝里,倚泽、潞为重。五季以来,屡基王业,故其土俗质直尚义,武而少文。明道先生令泽之晋城,为保伍,均役法,惠孤茕,革奸伪,亲乡闾,厚风化,立学校,语父老以先王之道,择秀俊而亲教导之,正其句读,明其义理,指授大学之序,使格物致知,诚意正心,修身齐家,笃于治己,而不忘仕禄,视之以三代治具,观之以礼乐。未几,被儒服者数百人,达乎邻邑之高平、陵川,渐乎晋绛,被乎太原,担簦负笈而至者,日夕不绝,济济洋洋,有齐鲁之风焉。在邑三年,百姓爱之如父母,去之日,哭声震野。金源氏有国,流风遗俗日益隆茂,于是平阳一府冠诸道,岁贡士甲天下,大儒辈出,经学尤盛。虽为决科文者,六经传注皆能成诵,耕夫贩妇,亦知愧谣诼,道文理,带经而锄者四野相望,雅而不靡,重而不佻,矜廉守介,莫不推其厚俗,犹有先生之纯焉。泰和中,鹤鸣先生俊民得先生之传,又得邵氏皇极之学,廷试冠多士,退而不仕,教授乡曲,故先生之学复盛。经之先世,高曾而上,亦及先生之门以为家学,传六世至经,奉承绪馀,弗敢失坠。
呜呼!绍兴以来,先生之道南矣。北方学者,惟是河东知有先生焉。先生之祠遍于江淮,独不整食于立政设教之土邪!觉其学而不知其报享焉,岂事师之道哉!乃移书泽守段君,创祠于州学,以伊川先生配。岁时,释菜尊,为先师题曰“宋两先生”。序其学,推本其道,使学者知所宗焉。祝其泽而泳其渊,郁之久必发之迅,异时先生之道未必不自南而北也。

郝文忠公陵川文集卷二十七终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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 楼主| 发表于 2014-10-30 20:22:18 | 显示全部楼层
郝文忠公陵川文集卷二十八•序

《一王雅》序

六经具述王道,而《诗》、《书》、《春秋》皆本乎史。王者之迹备乎《诗》,而废兴之端明;王者之事备乎《书》,而善恶之理著;王者之政备乎《春秋》,而褒贬之义见。圣人皆因其国史之旧而加修之,为之删定笔削,创法立制,而王道尽矣。

孟子曰:“王者之迹熄而《诗》亡,《诗》亡然后《春秋》作。”呜呼!麟出非时而圣人没,礼乐征伐专于诸侯,移于大夫,窃于陪臣。处士横议,异端并作,拆为六七,并为孤秦,焚荡禁绝而《春秋》复亡。坏乱极矣,王道从何而兴乎?战国而下,逮乎汉魏,国史仍存。其见于词章者,如《离骚》之经传,词赋之绪馀。至于郊庙,乐章、民谣、歌曲,莫不浑厚高古,有三代遗音。而当世之政不备,王者之事不完,不能纂续正变。大小《风》、《雅》之后,汉魏而下,曹刘陶谢之诗豪赡丽缛,壮峻冲澹,状物态,寓兴感,激音节,固亦不减前世。骚人词客而述政治者亦鲜,齐梁之间,日趋浮伪,又恶知所谓王道者哉!隋大业间,文中子依放六经,续为诗书,骋骥马录而追绝轨,甚有意于先王之道,乃今坠灭而不传。李唐一代,诗文最盛,而杜少陵、李太白、韩吏部、柳柳州、白太傅等为之冠。如子美诸怀古及北征、潼关、石壕、洗兵马等篇,发秦州、入成都、下巴峡、客湖湘、八哀九首伤时咏物等作;太白之古风篇什,子厚之平淮雅,退之之圣德诗,乐天之讽谏集,皆有风人之托物,二雅之正言,中声盛烈,止乎礼义,抉去污剥,备述王道,驰骛于月露风云花鸟之外,直与三百五篇相上下,惜乎著当世之事而及前代者略也。

中统元年,今上践祚,诏经持节使宋,馆于仪真,抑塞之极,无所摅泄。以为由汉以来千有馀年,圣君英主,忠臣义士,大儒名贤,猛将良吏,秽乱篡逆,忄佥邪奸宄,关国体,系治乱,本废兴,不为振而鼓之,摛光揭耀,搜疵指类,则王道从何而明?四壁之内无他文籍,乃以素所记忆者,取韩、杜诸贤义例,皆以吾言,断自汉高帝,终于陈希夷,绝笔于五季之末。自高帝至于安乐公,皆为汉,如王莽、曹操、荀彧、管宁、孙坚、孙策等皆为汉臣,吴太帝始为吴,魏文帝始为魏,相错而书,如司马懿及师昭等皆为魏臣。至武帝始为晋,而终于桓玄。其刘石诸僭,则亦如曹操等,书其姓名,而杂置于晋君臣间。宋魏南北,亦如吴魏,相错而书。而高欢、宇文泰等,亦同刘石,仍为魏臣。至齐文宣、周武帝,则各为一代,隋、唐、五代,亦各为一代。其国初,僭伪所并灭者,皆载于本国开创帝王之下。如本史云,凡以母后称制者,皆不书。得二百二十一人,共二百五十篇,小者十馀韵,大者六七十韵,名之曰《一王雅》。抑扬刺美,反复讽咏,期于大一统,明王道,补缉前贤之所未及者而已,非敢妄意于大经**之后而辄自振暴,故不计其工拙焉。

始于三年秋闰九月十有九日,终于四年春二月十有三日。越十有五日,陵川郝经序。

《春秋制作本原》序

《春秋》以一字为义,一句为法,杂于数十国之众,绵历数百年之远。而其所书,虽加笔削,不离乎史氏纪事之策,而无他辞说。是以圣人制作之意,难为究竟,学者往往以私意观圣人,因其所书而为之说。其说愈肆,其意愈远,其例愈繁,其法愈乱,卒使大经大典昧没而不明,盖不求其本原而徒用力于支流也。夫大匠之作室,必先定规模,量其高卑广厚,间架栋宇,有成室于胸中,而后基构,则不愆于素。圣人制作一经,垂训万世,又非一室之比,岂无所素定之规模乎?夫其经天纬地,彰往察来,始终先后,本末原委,有一定不易之理,然后为一定不易之法。自隐公至获麟,年虽远,国虽众,事虽多,则若网若纲,有条不紊,所谓“吾道一以贯之”者,在夫是也。学者乃于条目之外,事迹之下,求圣人之旨,难矣哉!故必挈其纲,持其要,探其本原,观其规模,溯洄从之,而后顺流而下,则浩乎其沛然矣。今自圣经之外求圣人,所以制作之本原,各从其类而为之说。始于心法,制作次之,言圣人制作之意,不在于史氏之迹,皆断自圣心也。其次言托始寓终之意,其次言为经立名之意,其次言即用鲁史之意。春秋之义,以王道行王权,以王权正名分也,故又次之。其法则变周制,上以尊王室,内以正鲁国,外以治诸侯,故又次之。春秋之中,其事则五霸,五霸桓公为盛,故以桓公为首,晋文次之,秦穆、楚庄、宋襄又次之。晋、楚更霸,而陈、郑叛服,为中国之轻重,故陈、郑又次之。中国之衰,吴、越遂霸,故吴、越又次之。中国之所以微,由夷狄之横也,吴、越则进于中国,而夷狄则终于夷狄,故夷狄又次吴、越也。诸侯之衰,政在大夫,而春秋终矣,故大夫又次之。而后举其要义,正其名号,别其爵命,辨其伦类,定其次叙,而谨其始。圣人始以心法变文,制作至是,则王法成矣,故终之以王法。共三十一篇。始为升天之阶,望道之门。

尔或曰:“圣人制经,无一字之辞说。但一章一句,才万馀言而已。而吾子之说,未尝一说圣经,而直于其外,为数万馀言,不亦滋蔓乎哉?”曰:“说于圣经之外,不敢与经并,乃所以尊经也。夫圣人不为辞说,欲后人之说之也。说者不探其原,是以语焉而不详。今探其原而为之说,惟恐其不足,而其义不备也,夫岂多乎哉!八卦之后,重而为六十四,而为之辞,分而为三百八十四爻,又从而为之辞。其后,圣人又以为未足,又从而为彖、象、文言、系辞、说卦等书,于圣人之心犹以为未足也。以圣人之言说圣人之经犹若是,矧于千载之下,求之乎末流馀裔,虽欲为之滋蔓而不能滋蔓也。故今之说,每援《易》、《书》、《诗》,以经明经,庶几见圣人制作之意云尔,亦未敢谓之详也。”

中统五年岁舍甲子三月晦,陵川郝经书于仪真馆。

《春秋三传折衷》序

圣人之道大,《春秋》之旨微。由一世之事业,著万世之事业,非研覆究竟,精粗并举,本末具见,未易学也。在厄处危以来,为《春秋》作外传,以圣人之微意,求圣人之大道,不敢躐等,循序而进,乃自近者始。故先定章句音义,次为制作本原、比类条目等,一本诸经而不及传,尊经也。然传为经作,经以传著,虽曰尊经,传亦不可废也。《春秋》以口授而浸失,其传虽大典**,公道正义,具于书法之中各有所见,而不没其实,原远末分,说者不一,而羊亡于多岐,则亦昧夫真是之归矣。六经自绝于秦,复于汉,《易》、《书》、《诗》、《周礼》、《礼记》仅得其本文,独《春秋》有传,其传皆出于圣人而不同,非总萃钩校,备为剖决,征诸大典**,以求夫真是之归,而定于一,则圣人之经终不能明矣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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 楼主| 发表于 2014-10-30 20:22:49 | 显示全部楼层
夫传之不同,自夫传(平声)之不同也,必推本传之所自,而后传可一也。仲尼于鲁哀公十一年冬,自卫反鲁,删《诗》,定《书》,系《周易》。而十四年春,西狩获麟,乃作《春秋》。十六年夏四月卒,则其书之成,岁月无几。当是之时,圣门高弟从圣人在外,迁徙往来,多历年所,分仕他国,扎瘥夭昏,渐以凋落。盖口授之际,在夫曾参氏而已。何者?曾子少孔子四十六岁,于诸弟子年最富,而其贤亚于颜氏,故独得一贯之传。而子贡冉求,终不闻性与天道。梦奠之年,一王之义,必属之曾矣。故曾子之学,自颜氏之后独为正大,以致知格物、诚意正心为学之本,则春王正月之义也。一贯之道,大一统之旨也。推而为忠恕,则予夺之法,絜矩之道也。以是传之子思,子思传之孟轲,孟轲氏以其师说。遂言制作之本曰:“春秋,天子之事。”,“春秋无义战。”《诗》亡然后《春秋》作。孔子成《春秋》,而乱臣贼子惧。其事则齐桓、晋文,其文则史,其义则丘窃取之。以是数语,发明《春秋》之大纲,后之言《春秋》者,皆莫出乎此,其说有所自而然也。惜乎孟轲氏凡而不目,不著其传而为之传,而使后之学者纷纷也。自孟轲氏发明大纲,传《春秋》者三家:左氏、公羊氏、谷梁氏。其书皆出于西汉,而皆不著其传。谓左氏学者,谓为左丘明,与圣同耻,亲授经于仲尼,为经作传。丘明虽见称于仲尼,而颜、曾诸弟子问答之际,一不及焉,而不厕于不及门十人者之列。岂大经**不授之颜、曾之徒,而独授之丘明乎!且其传载《易•文言》、《诗•三颂》及《孝经》等,皆仲尼晚年所作。而经终孔丘卒,传终悼公十四年。韩、赵、魏灭智伯事在春秋后二十有七年,其作传则又在于灭智伯后数年,必不甫灭智伯而书之也。如是,则传之成在仲尼没后四五十年之间尔。大率以七十年计之,则丘明见称之日,年甫十六七。圣人与之并称名以为同耻,则贤于颜、曾远甚。贤于颜、曾,而称颜、曾者屡,颜、曾问答之际相称道,又屡,而不复一及丘明诸弟子记注之书,如《论语》、《曲礼》、《檀弓》等,及孟轲、荀况诸子之论说,亦不一及焉。按太史公《十二诸侯年表》谓:“孔子之作《春秋》,七十子之徒口授其传指。鲁君子左丘明具论其语,成《左史春秋》。”则口授其传指者七十子,论其说而成书者,丘明也。则丘明论七十子所传之语耳,非亲授经于仲尼也。先儒谓:“丘明殆先贤老彭之流,故圣人尊之如此。”是已。《艺文志》谓:“左丘明,鲁史也。”杜预序谓:“丘明身为国史,躬览载籍。”亦是已。盖左氏,鲁左史,世掌策书,故以左为氏,如汉仓氏、库氏之类。仲尼没,传其经于诸弟子之间,而在七十子之列,以其史策,为经作传,故事见始末而多得其实焉。刘向《别录》谓:“丘明授曾申,申授吴起。”此必有所自。然亦可见曾子之传为不易也。申,曾子之子。起,曾子之门弟子也。夫《论语》、《曲礼》、《檀弓》、《曾子问》、《大学》《中庸》等,皆出于曾子之门人,乐正、子春、曾元、曾申之徒为之记录,而子思、孟轲传之也。岂大经**不传之于曾子,而传之丘明乎?刘向所录,盖丘明上有曾子字而失之矣。《春秋》所讥,多父子、夫妇淫逆之事,故不能亲授之。子使丘明辈转相传之。申,曾子之子而受《春秋》于丘明。曾子于诸弟子年最少,则丘明又少于曾子,其学出于曾子无疑也。严氏《春秋》,又引《观周篇》云:“孔子将修《春秋》,与左丘明乘如周,观书于周史,归而修春秋之经。丘明为之传,共为表里。”此又妄焉者也。圣人修经,不敢公传道之,口授弟子,岂与其徒公然如京师,探天子之史而观之,以讥贬当世,必不然矣。圣人修经,高弟如曾闵、文学如游夏而皆不与,岂独与丘明共之乎?亲受传旨犹不敢与,又况与圣人同时并修、分为经传乎?故此为尤妄焉者也。为公、谷之学者,以《孝经》说,云:“《春秋》属商,《孝经》属参。”闵因《序》云:“孔子受端门之命,制《春秋》之义,使子贡等十四人求周史记,得百二十国宝书。”遂谓公羊高、谷梁淑受经于子夏。彼皆汉兴以来谶纬曲说,岂可以为按?夫圣人修经,子夏以文学称,使之从周太史请求记录,与鲁史左验,卒成其书,事或有之。谓《春秋》之义授之商,而商传之公、谷二氏而为之传,则未敢以为然也。而公羊氏于昭公二十五年称孔子者一,文公四年称高子者一,庄公三十年称子司马子者一,闵公元(原本作二)年称子女子者一,隐公二年、定公元年称子沈子者二,庄公三年、二十三年、僖公二十年、二十四年、二十八年称鲁子者五。谷梁氏于桓公三年、十四年、僖公十七年、成公五年、昭公五年、哀公十三年称孔子者六,定公元年称沈子者一,隐公五年、桓公九年称尸子者二,桓公二年称子贡者一,僖公二十四年称蘧伯玉者一。公羊氏终篇非惟不及子夏,但称孔子者一,而孔门高弟皆不及焉。谷梁氏亦不及子夏,而称孔子者六,称子贡者一,而其余高弟亦皆不及焉。夫加子于上者,辟圣人直称子也。直称子,尊而师之也。故公羊氏之称子沈子、子司马子、子女子与自称子公羊子,皆其师友也。其称高子与谷梁氏之尸子、沈子等,皆其师也,故尊之与孔子同。谷梁氏于隐公五年自称曰“谷梁子”,而上不加子,谷梁氏之门人尊称之也。其蘧伯玉则记孔子之时,贤大夫之言亦著其师之所授者也。独公羊氏称“鲁子”者五,与孔子直称子同,则著其师之所传,故推尊之如孔子,亦如孔子既没,门弟子之称有子,师事而尊称之也。既尊之,又屡称之,岂非本其所自而乐道之欤?孔门之高弟一不及焉。《语》、《孟》、传注,无所谓“鲁子”者,而屡称焉。故尝疑鲁为曾,曾鲁之文相近,传写之误,遂以曾子为鲁子。昔人辨古文之差,以鱼为鲁,此岂非误曾为鲁乎?且公羊氏于昭公十九年,许世子止。杀君之传以乐正子春为说。乐正子春,曾子之弟子,则鲁子为曾子无疑也。左氏则言授之曾申,公羊氏则屡称曾子,谷梁氏言子贡而不及子夏,盖左氏、公羊氏皆出曾子,而谷梁氏授之沈子、尸子之徒,沈子、尸子之徒则受之曾子也。二氏之传出于曾子,非出于子夏,明矣。三传之传皆本诸曾子,故其传正。左氏之传,本自史臣,是以序事精博、丽缛典赡而约之以制,使圣人笔削之旨有征而可按。公、谷二氏口授其义而为之传,故其文约,其辞切,其辨精,反复诘折,使圣人微婉之旨可推而见。

由曾子而来,转相授受,其人不能皆如子思,是以不及孟轲氏之醇。而其说亦有戾于圣人者。故《春秋》之旨由三传而得者十六七,由三传而惑者十四五。西汉以来,专门授受言左氏者,黜公、谷言;公、谷者,黜左氏。互为短长,相与讦击。至于师弟异而父子不同,文辞枝叶,户牖穿凿,末流散殊,泾渭淆混。始则一经而三经,末乃三传而百传。左氏之学,至晋杜预始,为集传而一,以左氏义例、典礼为本,不杂乎他,以遏众说。公羊氏之学最盛于汉,董仲舒发明大旨,至东汉何休为之注,以明所得,虽远探力穷而推演图谶,反有累夫传者。谷梁之学亦盛于汉,至宋范宁为集解,并采何、杜,且列诸家,取其所长,以释经传,示不敢专三传之学,始定著而纷更之流少杀矣。唐兴,孔颖达为六经作疏,乃取三家之注以疏三传。而颖达为左氏经传作疏而不取公谷氏,其同僚杨士勋疏之,遂行于世。然其学终莫能通,而圣人之意散,一王之统分,真是之旨终,惑而莫能解。虽然,由三传以学《春秋》,如岷山导江,虽别为沱、为九、为东、为中、北,支流馀裔,泛入洞庭、彭蠡,要之发源注海,而朝宗者不外焉。三传之说虽不同,要之出于圣人之而学有所自,终不外圣人之书法。自王通为“三传作而春秋散”之言,而卢仝辈遂谓“三传当束高阁”而独抱遗经。陆淳、啖助、赵匡等因之,遂创为之传。自是春秋之学不专于三传矣。宋兴以来,诸儒叠出,各为作传以明圣人之旨,莫不自以为孟轲复出,而其义例殆皆不能外乎三传,而每以三传为非。

夫圣人不欺天下后世,作为六经。确然如乾,颓然如坤,《易》简示人而天下之理得。故本之《易》,以求其理,本诸《书》以求其辞,本诸《诗》以求其情,本诸《礼》以求其制,本诸《语》、《孟》以求其说,本诸《大学》、《中庸》以求其心,本诸《左氏》以求其迹,本诸圣人之经以求其断,则《春秋》不吾欺也,不吾蔽也。圣人之意可见而三传之传之自、之本、之差得矣。今于圣经下,各具三家之说,以左氏为按,故先之。且变其错经之体,各类于本经下,使即经以见传,以公、谷二氏为断,故公羊氏次之,而谷梁氏又次之,其传故各附经后,因之而不革。杜、何、范之注,则或去或取,各见于本传下,从而为之说。先辨经之不同者,而次及于传。三家之说同,于真是,则同真是之;皆失其义,则皆是正之;一得而二失,则一得而二失之;二得而一失,则二得而一失之。不纯任传,而一以经为据,使不相矛盾,而吻合于经。庶几圣人之意因三传以传,三传之学不为诸儒所乱,而学者知所从,不茫然惑惶以自乱。名曰《春秋三传折衷》,俾三传为一传,折之以义理之至中,归之于义理之至当,有万不同,贯而一之,俾万世之事业,不外乎万六千言之文学者,不复窃三传以自私名家,而复厚诬之也。僭妄之罪,固无所逭,为道受责,亦所甘心焉耳。

中统六年春二月辛丑朔,陵川郝经书于仪真馆。

《春秋外传》序

天之于人有所穷,而后有所不穷。穷者,其时也。不穷者,其道也。是以圣人于《易》,每申明穷之理,而辄系之以不穷。于乾,则系之以坤;于泰,则系之以否;于剥,则系之以复;于既济,则系之以未济。复为之言曰:“易,穷则变,变则通,通则久。”则道之所以不穷者,皆自夫穷而得之也。昔者,文王、周公、孔子、孟轲尝穷矣,拘而演易,变而制礼,老不用而修六经,尼不行而著七篇,一时之穷,万世之不穷也。故张籍尝遗韩文公书,劝令著书,如孟轲、扬雄以传后。文公谓“古之人得其时、行其道,则无所为书。”书者,皆所不行乎今,而行乎后世者也。及贬斥去位,始为原道等,以左右六经。则古之圣贤之为书,皆自夫忧患困厄,穷而无所为,而后为不穷之事业,以自见于后也。

金源氏之亡,朔南构兵,几三十年。上即位之元年,始下武昌之诏,诏经持节使宋,谕以弭兵息民意。而奸宄乐祸,误为款兵,拘于仪真之扬子院。经之始入,三十有八年矣。岁在庚申,至于甲子,犹不见释。经之穷,则固同夫古之圣贤矣。而不德瞢昧,以自速戾,其敢望于古之圣贤乎?然而,宋人以一国穷予,天不以道穷于予也。岂可以人之穷,而并天之不穷者,而弃之以自绝哉!

河阳苟宗道尝受学于予,时以书状官从行,于是五年之间讲肄不辍。甲子春,宗道请传《春秋》之学,且志其说,而无书以为据,乃以故所记忆者,为《春秋外传》。盖自三传之外而为是,不敢自同于三传也。以《春秋》正经多不同,乃为论次,作章句音义八卷。求圣人之意者,必探其本以为纲,乃作制作本原三十一篇,十卷。《春秋》一书,义在于事,必比事而观,其义可见,乃为比类条目一百三十篇,十二卷。三传之说不同,故圣经之旨不一,乃为三传折衷,俾经之大义定于一,凡五十卷。卷首又著三传序论、列国序论一卷。

呜呼!穷于人而不敢自穷于天,是以为是,非敢妄意于古之圣贤之穷,而亦为之书也。其间讹缺谬戾者甚众,俟变通之日,取诸书以考实之。庶几有成,而见素患难之志云。既具草以授宗道,复为书此,以冠篇首。

中统六年春二月十三日,陵川郝经书于仪真馆。

郝文忠公陵川文集卷二十八终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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